麻子小毛
那个满脸坑坑洼洼,长满麻子的人,本不是咱村里人,却长久驻在村里。他的吃喝,今天在这一家,明天在那一家,总之全村每家轮流着供他吃。
他就是麻子小毛。平头圆脸,只是麻子太难看。我们有时叫他小毛,有时干脆叫他麻子。
小毛是上面派来的工作组组长。他的权力大得很,听说比生产队队长还厉害。我那时在收割完的田里拾稻子,和许多小孩子一样,一听见喊队长来了,大家东望西瞧,提着稻穗就溜。若是听见“工作组的人来了!”或“小毛来了!”,那可不得了,赶紧抱了穗子就往家里跑。小毛就在后面追,脱了草帽拿在手里,像猎豹一样追逐前面的猎物,跑起来风声飕飕响。
“小兔崽子们,都把谷子留下来!我看你们往哪儿跑!”
胆小的孩子丢下谷穗四下逃窜,胆子大点的孩子仍然抱着谷穗舍不得扔。我抱着谷穗子往前面跑,回头看见小毛偏偏在后面撵我一个人。我心想这下完了,脚底绊了一跤,一脚踩在田里跌倒了。小毛追上来,扯住我得衣领,揪起我得耳朵,在我头上狠狠敲了几栗子。
我拾的稻穗自然被小毛没收了。为什么不许拾稻穗?这些稻穗,原是生产队里收割完了遗在庄稼地里的,小孩子们拾了回去也拾喂鸡喂鸭,即使不拾也会烂在田里。可即便烂在田里,也不许带回家。你将公家的东西带回家,那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,破坏社会主义形象。即使各家各户家里养的那些鸡鸭,也是不许的。让工作组的小毛看见了,非逮着杀了不可。因为鸡鸭散养着,一样会跑到田里偷吃庄稼,挖社会主义墙脚。因此,自从工作组进驻咱村里,鸡鸭被逮的逮,杀的杀,已然成了稀有动物。
我家也不例外,鸡鸭早被斩尽杀绝,唯独剩了一只白色的鹅。那鹅白天通常在池塘里,不会跑田里去吃庄稼,晚上回到鸡埘里,暂时还没被小毛注意,因此幸免于难。
有一天,轮到了我家供小毛吃饭。工作组的人,母亲自然不敢怠慢,也没什么好场合拿得出手招待人家。于是母亲拿鹅蛋招待小毛,这等于是不打自招。
毛见碗里埋着蛋,先是客套一番,然后一愣,说:“这蛋还真是大啊?”
母亲头上搭着一块毛巾,笑着说:“可不是吗?您趁热吃呢。”
小毛三下五去二将碗底一扫而空,眼睛在屋子四周搜寻着什么,然后盯着门角旁边的鸡埘,沉下脸说:“早都说了不许养鸡养鸭,不知道吗?”
母亲小心翼翼地说:“没养鸡也没养鸭,你都看见了,不信你到鸡窠里翻翻,连根鸡毛都没有。”
小毛起身走到鸡埘旁,伸手在鸡窠里翻了翻稻草,哼了一声:“没养鸡养鸭,哪儿来的蛋?”
母亲陪着笑脸说:“不是鸡蛋鸭蛋,是鹅蛋呢。”
小毛说:“那鹅呢?”
母亲收了碗筷,以为自古以来吃人的嘴短,既然招待了他,况且又不是不打照面的生人,就老老实实说了鹅的下落。母亲依然陪着笑说:“您放心,我那只鹅听话得很,比人都乖呢,它是不会跑庄稼田里害庄稼。”
小毛抬手抹了抹嘴儿,夹着草帽出去了。他到池塘边转了一圈,却并没有发现鹅的影子。那鹅是呆在池塘边的柳树阴下,被一堵茅厕的墙隔着,因此不容易被发现。
可是晚上时候小毛又到家来,说:“群众反映你家的鹅啄了田边的秧苗,你们赶紧的啊,把鹅收拾了。”他趴在鸡埘口边,屁股翘得高高的,伸着脑袋往里瞧,什么也没瞧着,拿棍子往里捅了几下,然后爬起来悻悻走了。
鹅被母亲放在了猪圈里,小毛自然不知道。
第二天中午,小毛又来了。我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白鹅,那鹅两只脚被抓在他手心里,整个身子倒垂着,翅膀散着一动不动,红嘴直挺挺朝下立着,脖子上流着鲜红的血。我朝母亲喊:“姆妈,鹅死了!”
母亲慌慌张张从厨房走出来,一见着小毛手上那只倒垂着的鹅,惊得目瞪口呆,手里锅铲掉到地上了。
小毛把鹅扔在地上,转身走了。
一九七八年。
小毛离开村庄的时候,背着行李走在滚子河大堤上。一群赤裸的小孩站在抽水机台上,齐刷刷地对着小毛喊:
“脸!”
“天牌!”
“糯米筛!”
“雨洒尘埃!”
“新鞋印脚印!”
“石榴皮翻过来!”
小毛一听,都是在讥笑他脸上的麻子,于是立在那里,跺了几脚,装作撵他们的样子,喝道:“小兔崽子们,小心我把你们胯里的鸭鸭割下来喂鱼!”
于是小孩子们个个捂着胯间的小鸭鸭,哗啦啦纷纷蹦进河里去了。
再后来,我念大学放假回来,我和母亲上毛陈镇,看见小毛在菜市场的一个摊位上卖肉。他见了母亲,笑呵呵地和母亲打着招呼:“五嫂,称点肉回去啊,保证给您割点坐蹄肉!”
母亲和他说着话,我在喧嚣的人流中瞅见他,依然是平头,圆脸,麻子,只是头上增了些白发,额上多了几道皱纹。
转载于:.html
更多推荐
麻子小毛
发布评论